星期五, 12月 26, 2008

﹝研究指導note﹞:《罪與罰》

授課老師:陳芳英先生
日期:2008/10/09
其他閱讀:《杜思妥也夫斯基的生活》[1]


1.
巴赫金稱杜氏小說的形式為「複調」,並且指出它與獨白小說的差異。在杜氏小說中,主角的自我對話及代表了所有的「聲音」,無論是作者自己的聲音,或是主角與其他人交際時從他人處得來的聲音,全都以不同角度展現在主角的喃喃自語或沉思冥想中。

「對他來說,最終不可再分的單位,不是個別的僅僅指物述事的狹小的思想、論點、主張,而是一個人的完整的觀點、完整的立場。對他來說,指物述事的意義是同個人的立場不可分的融合在一起的。在每一個思想中,都似乎表現出了整個一個人。」[2]


拉斯柯爾尼柯夫自言自語的內容,時常出現多種相互對立的立場以及聲音的拔河,他企圖選擇出一條真理的道路,但真理的道路並非明明白白視現眼前,當他想往這邊走時,就會出現一個阻擋他的聲音,當他想往那邊走時,又會出現一個反對、懷疑他的聲音。這與獨白不同,因為在複調中,每一個聲音都代表一個思想,可以獨立存在的思想。這些思想並不需要依侍其他的思想,也不需要提供思想的線索與環境,它們可以是突然降臨的:「他揉著自己的額頭思考,隨後,說來奇怪,在沉思了很長時間之後,不知怎麼無意中,幾乎是自然而然地,他頭腦忽然出現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念頭。」[3];也可以是透過某個現實活生生的展露出來:「他起了一種他全然不熟悉的、新的、突如其來的、從未有過的變化。他並沒有充分理解到這一點,而只是帶著全部感覺的力量,清楚的感覺到他對警察分局辦事處理的這些人非但不能再像剛才那樣感情衝動,甚至已經不能再對他們申訴什麼了。」[4]

2.
杜氏在書中,描述了拉斯柯爾尼柯夫的生活情狀,以及他周圍的人們的樣態。作者的用意是「揭示思想」,而非「展演現實」。這些現實的描寫都成為思想的背景。這也是複調的功能。

3.
巴赫金提出,這些在形式上類似的獨白的語言,因為其具有各別完整的思想、各自代表一個完整的人,而形成複調。但,這許許多多的立場,卻因為來自同一個拉斯柯爾尼柯夫,於是又具有意識的統一性。

4.
拉斯柯爾尼柯夫在計謀殺害阿遼娜老太婆前,是這樣的狀態:

「他為這件事做出的一切決定具有一種特點。它們有一種奇怪的特質:所做的決定越是徹底,在他的心目中也就變的越是醜惡和荒謬。儘管他的內心發生種種痛苦的鬥爭,可是這段時期他從來沒有一刻相信他的計畫能夠實現。」[5]

這時候拉斯柯爾尼柯夫的論文已經被刊行,但是讀者(也就是我)尚不知道有這件事,所以對於主角〈論犯罪〉一文中的思想毫無所知。在這一段敘述中,拉斯柯爾尼柯夫陷入矛盾與信心崩潰的邊緣,我們依然看到「他認為殺人是醜惡的」這樣的訊息。這個訊息表示「人」的價值都是等同的,換句話說,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值得的,不論他是誰,所以殺人才是醜惡的。
然而,當他動手殺死老太婆之後,心神恍惚的往街上走,他看到向他要錢的妓女,他開始這麼想:

「不知在哪一本書上,我讀過一段描寫,說是有個被判死刑的人在臨死前一個小時想道,或者說到:假如我有一個機會活下去,哪怕是在一塊高高的峭壁上,而且那塊空地狹小的很,只放的下兩隻腳,四下裡都是深淵、海洋、永恆的黑暗、永恆的孤寂、永恆的風暴……那我也寧可這樣活著而不馬上去死!」[6]

這時候的拉斯柯爾尼柯夫將自己的命運、老太婆的命運與妓女的命運重疊在一起,他這時候是這麼想的:人的唯一任務就是「活下去」,老太婆利己吝嗇也該活下去,妓女背著強大的罪惡也要活下去,所以自己呢?似乎受著良心的苦,就是自己的命運了。
只是這一份良心的苦,在另一場與波爾菲利‧彼得羅維奇的談話中展現的是另一條道路:

「我只不過是暗示說,『不平常』的人有權利……其實也不是真的具有合法的權利,而是自己覺得自己有權利,按自己良心的要求,越過……某些障礙,並且也是在某種情形下才可以這麼做,也就是如果要實現他的思想,非這樣做不可(他的這種思想對全人類來說,有的時候可能有拯救的作用)。」[7]

這時候他正在向警察官員闡示自己的論文,他對自己行為的解釋已經往另一條道路上去了:真正不朽的正義之路,即便他最終將會承認自己的失敗,即便他最終會因為「為了拯救世人而對全世人犯下的罪」而痛苦,但那都已經是另一個問題了。對於自己殺人的行為,雖然具有不同的立場(對同一件事情提出出巨大差別的思想),但這些思想都發自同一個人(拉斯柯爾尼柯夫),也就是發自同一個「意識」,於是多種思想相互滲透,在同一顆腦袋裡拔河、鬥爭、妥協、再推翻、再和解,可想而知,這簡直是精神醫學最典型的病例了。

5.
那最後呢?複調會落定嗎?主角的命運在書中只能在流放西伯利亞這個事實上擱筆。

6.
拉斯柯爾尼柯夫相信上帝嗎?或者應該這麼問:拉斯柯爾尼柯夫如何看待「上帝」這件事?

「那麼你仍然相信新的耶路撒冷?」
「相信,」拉斯柯爾尼柯夫堅定的回答道。他講這句話以及剛才長篇大論的時候,他一直眼望著地上,盯著地毯上的一個點。
「那麼你也相信上帝嗎?」(引文略)……
「相信,」拉斯柯爾尼柯夫又說了一遍,抬起眼睛看著波爾菲利。
「您也相信拉薩路復活?」
「相信。您為什麼問這些?」
「真正相信?」
「真正相信。」[8]

是的,連說四次。拉斯柯爾尼柯夫認為「人人都有相同的權利」,人與人的權利之間的關係是永恆著戰爭,這場戰爭的目的是為了通向終極的真理,全新的聖地。但對於聖地的風景,畢竟沒有任何人有把握,甚至有能力想像任何一點點。它是無名。拉斯柯爾尼柯夫相信的,與其說是上帝,不如說是這場永恆的戰爭。

7.
在拉斯柯爾尼柯夫心裡,上帝不會保護任何人,但索尼雅卻相信祂會。當拉斯柯爾尼柯夫問她:「那麼上帝為此都對你做過些什麼呢?」她的沉默並非上帝不曾伸出援手,而是因為這個問題決不能被提出,一但提出,就開始了懷疑與罪惡。索尼雅的上帝是信徒的上帝,拉斯柯爾尼柯夫的上帝是什麼真的不得而知。

8.
如此推理,上帝做的事情就是「使人相信」。而且這是不證自明的。

9.
索尼雅:「上帝什麼都做了!」拉斯柯爾尼柯夫心裡有向絕望與死亡靠近的想法,他同時看見索尼雅所受的苦,所以他極欲想明白的是:「阻止死亡的是什麼?」如果索尼雅所背負著的那些不名譽、貧窮、墮落都變成十字架的話,那索尼雅就是代替世界上的人類受苦。

10.
當時的俄國社會處處險露出尼古拉二世專政的弊端,貧窮是事實,階級的分明造就更多窮人,圍繞著農奴解放的問題四處可見(剝削、暴力、鬥毆都是社會痛苦的來源)。杜思妥也夫斯基從西伯利亞回來後雖然恢復了貴族身份,但市井中四處可見底層的痛苦(即使他是貴族,他也必須受借貸、監視等等的苦),就在這種斷裂中,小人物的印象在《罪與罰》中被鮮明的呈現。

11.
「貧窮無罪」這一點不需要爭辯。拉斯柯爾尼柯夫認為,最大的罪惡莫過於「墮落」、「白白毀了自己有同時知道這樣對誰都沒有幫助」。雖然索尼雅並未興起一點點尋死的念頭(這的確多虧上帝的幫忙,而且成為索尼雅最不朽的堅強特質),但她也無法為拉斯柯爾尼柯夫念經書,因為對一個抱持著懷疑的人做這件事是無濟於事的,只會揭發更多不堪而已。

12.
無論是罪過,或是懲罰,都從內在出生,進而籠罩住自己。

「他照這樣折磨自己,提出這些問題來揶揄自己,甚至感到點快意。……目前這許多苦惱,很早很早以前就在他心裡滋生、成長、蓄積力量,最近已經成熟、結果,化為一個可怕的、離奇的、荒誕的問題……」[9]

「一個有良心的人,如果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就一定會痛苦。對他來說,這也就是苦刑之外的懲罰。」[10]



[1] 小林秀雄著,李永熾譯,《杜思妥也夫斯基的生活》,台北:水牛出版社,1986年。
[2] M. M. Baxtnh(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巴赫金全集第五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頁122。
[3] 同註2,頁69。
[4] 同註2,頁136。
[5] 同註2,頁91。
[6] 同註2,頁213。
[7] 同註2,頁352。
[8] 同註2,頁354-355。
[9] 同註2,頁60。
[10] 同註2,頁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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