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12月 26, 2008

﹝研究指導note﹞:老舍作品《離婚》、《趙子曰》

授課老師:陳芳英先生
日期:2008/11/06


1.
這兩部作品共同看見的是當時社會的一個面,老舍選擇社會不太光采的面來寫,寫得越幽默好笑,就越讓讀者看見問題,因為笑料來自荒謬感。幽默語言若要成立,必須先有一個假設:你的聽眾具有分辨誇張或扭曲成分的能力。老舍幽默語言的奧妙不只在於他對社會文化面的觀察,還在於他以廣泛讀者身邊所見所聞做為材料,來對廣泛讀者說話。首要考量的關鍵是文化面的理解,若缺少這個文化面的理解,幽默便不成立。


2.
這個文化面的理解有很大一部分來自當時中國所發生的「新」思想(指五四之後,相對於原有的、根深蒂固的中國傳統文化觀念而言),商業活動與交通條件決定了新文化傳遞的速度,當時像上海這樣的港口城市是受到最大衝擊的,變化迅速,大多數地景與平民活動漸漸採用西式方法,「新」文化變成潮流。城市都有自己的呼吸與自己的生命,沒有辦法像銅板一樣翻面,人更是如此。許多人把新文化的皮草批在身上,但原有的人情世故還在,於是就開始出現「分裂」的狀況。《離婚》一文中的老李就是例子,這個分裂很難只是一個過程,因為衝擊的效應已經迅速的左右了人們的生活,造成夾縫,這個夾縫是一個永遠追不上的空隙。(另外要說的是,文化、觀念與思想的流動,已經是現代文明社會的「常態」,當時的老舍寫出如此的作品來表現市民在文化衝擊之下的生活,若他活到現在,不知道會怎麼辦了。)

3.
繼續談老李。老李是否接受過西式教育,或是否接觸過西方思想,作者不明確交代。假設他有,那就可想而知;假設沒有,那解釋的空間就變得很大。總之老李一直在追求一種「詩意」:「我大概有點瘋狂,這點瘋狂是,假如我能認識自己,不敢浪漫而願有個夢想,看社會黑暗而希望馬上太平,知道人生的宿命而想像一個永生的樂園,不詐自己迷信而願有些神秘,我的瘋狂是這些個不好形容的東西組合成的……」[1],小說在主題上鎖定婚姻制度來談,但事實上婚姻只是老李在追求詩意的道路中的一個關卡而已,他對官場文化同樣抱持著詩意的想像,甚至對像張大哥這樣的人物,他都有其詩意的想像。

4.
什麼是詩意?「他不是個詩人,沒有對美的狂喜;在他的心中,可是,常有些輪廓不太清楚的景物:一塊麥田,一片小山,山後掛著五月的初月。或是一條小溪,岸上有些花草,偶然聽見蛙跳入水中的聲響……這些畫境都不太清楚,顏色不太濃厚,只是時時浮在他眼前。」[2]要定義詩意,是不可能的。但詩意可以很明顯的被對比出來,只要這個人還「真正有感覺的活著」。老李想要的是能激發生命活力的東西,詩意與其說是一個終點,不如說是一個方向。與其說老李想要「得到詩意」,不如說老李只是「想要能有往詩意的方向走的自由」。不一定是針對愛情,而是任何在這個社會裡他找不到的東西。不能離婚,表示老李得不到這份自由,但是他卻已經往那個方向去了,既無法挣脫,也無法假裝沒有,只好被緊緊的夾著。(覺得自己也有點是這樣)

5.
《離婚》一篇的結尾最令人玩味:綜觀全篇,老李只有在丁二爺身上看到一點美好的詩意,他們兩人有某種聯繫,可是弔詭的,老李覺得丁二爺「奮不顧身投入理想」的義舉,對丁二爺來說,卻是中國傳統道德中最根深蒂固的「知恩圖報」。把這樣根深蒂固的中國傳統連根拔起不但不可能,也沒有必要,若有人要全盤否認舊文化,可能是誤會了新文化吧。

6.
中國社會的確是個講究人情世故的社會,在《離婚》與《趙子曰》中,老舍將北平處理成似乎少了人情世故,所有的事情都無法運作的世界。張大哥與趙子曰分別在兩部作品中代表這一類的人物。指是張大哥更深厚、更全面、重點是更「無愧於心」。「張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總以為他的父親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兒就這麼足。」[3]張大哥是非常徹底的腳色,類似某一種角頭人物,他創立自己的規則,以和社會的黑暗面交涉。當他失意時,只有一個方法能救他:讓他回到「社會」這個永遠支持大哥哲學的軌道:「老李知道張大哥是失了平衡,因為他的生命理想根本的被別人破壞,……張大哥是永遠順著車轍走的人,得設法再把他引到轍跡上去。」[4]

7.
相對於張大哥,趙子曰以及天台公寓的朋友顯得辛苦而且徬徨。他們活在學潮時代,但那正是作者的心機:反正社會上那門人情的學問,學校裡也沒有。這一群年輕人有點勇氣與熱情,事實上他們是富於生命力的一群,只是他們少了思考自己生存問題的機會,換句話說,是「存在」的問題,也就是認識到自己「身為一個主體」這件事。也就是因為不試圖為自己的存在找到意義,所以也從沒有體認過自己對於社會該負的責任。(他們是資產中的資產階級,不窮。西方新思想中,中產階級負起社會運作的大部分責任,中產階級代表某種必要的自律,他們藐視道德而且高傲自大,用盡心機,然後付出代價。)

8.
不能離婚是要說是執著也是,要說是放棄也是。所有的人生都是湊合著的。 「有錢的真講究,沒錢的窮講究」(引自〈正紅旗下〉),這是老舍展示出來的無奈,使讀者嫌棄,也使讀者同情。

9.
關於女人,老舍在《離婚》中寫李太太,著墨不多。(篇名為《離婚》,照理説是李家夫妻的故事,結果變成張大哥的故事。)但老舍寫出了女人的社會命運,結構性的問題被尖銳的點出來:女人除了當太太沒有其他選擇、太太的快樂建立於先生的種種條件之下(就是說,一個好太太「本身」沒什麼好嘉獎的)。當時的女人被如此養成,所以李太太便被讀者同情。老舍寫李太太沒有幾句好話,都是愚蠢、彆扭的場面,有意在幽默的外表下安裝一顆悲劇的炸彈:渴望自由的老李娶了在傳統底下最無助的女人,嫁給老李是最倒楣,即使其他夫妻鬧的天翻地覆,但只有李太太最悲哀,因為她什麼都沒有掌握的餘地,連哭鬧都沒有餘地。

10.
與李太太形象對比卻命運一樣的,是張大哥的女兒秀真(對了,他兒子名作天真)。

11.
結論:「大家都在地獄裡,誰也救不了誰。」[5]老李總是對自己抱歉,他希望能就張大哥,卻毫無辦法,只好讓丁二爺去殺人。他沉淪的最大因素,是他自己。就像老舍說,「妥協就是投降」[6]


[1] 老舍著,《離婚》。台北:文帥出版社,頁21。
[2] 同註1,頁230。
[3] 同註1,頁1。
[4] 同註1,頁179。
[5] 同註1,頁232。
[6] 引自〈三年寫作自述〉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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