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不是,但我覺得領口相當緊繃,應該起來鬆一鬆。
w 別傻了,你打赤膊耶。
P 是嗎?那可能是我做夢了。
w 夢見打領帶還是夢見被小三掐脖子逼婚?
P 都不是,我夢見小學三年級的書法課。我永遠不會忘記的書法課,因為前一個星期把毛筆弄丟了,媽媽幫我去文具店買了一支新的。我拿到新毛筆,上面有一張錫箔貼紙,印著幾個紅色的小字「唐文狼毫中楷」,我覺得唐文這個廠牌聽起來好有氣質。
w 唐文是什麼?
P 不知道,但我也不想去查。
w 然後呢?
P 什麼然後?
w 書法課然後呢?
P 喔,然後我就把毛筆帶去學校上課。我把新毛筆硬硬的筆尖拿去水龍頭沖一沖,毛就軟了。那一天是個大晴天。
w 你怎麼從小就注意天氣?
P 可能是任立渝的關係吧。爺爺每天晚餐後都要看新聞,新聞看完還要看氣象。
w 好吧,那情有可原。我也是從小就注意自己的腳跟。自從幼稚園摔斷腳之後,神經就壞死,腳跟永遠都粗粗的,長滿死皮。
P 但我很喜歡你腳跟的觸感。
#窗戶被風吹開,一片落葉掉在床沿。
#沒人發現。
#w和P仍在說話,沒有注意到外面的世界已經刮起大風,幾乎要將整個床都吹翻。
w 真的?
P 真的。未來的漫長生命,我都要靠著你的腳跟入睡。這樣就能不要一直做夢。
w 謝謝你。未來的漫長生命是什麼樣子?
P 就像我的夢那樣啊,不知道什麼時候清楚,不知道什麼時候模糊。或許真的就是這樣了,我們兩個人可以一直待在這裡,也可以一起走向以後。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普通朋友,像你這麼愛我。
w 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普通朋友,像你這麼愛我。這句話誰說過嗎?
P 沒有,這是我說的。唯一一次,我可以停止模仿那些我一輩子也寫不出來的小說裡的句子,真心真意地,跟你說一句這樣溫柔的話。
w 謝謝。我會記得。
#床已經被往東邊移動了兩公分。但被單仍聞風不動。
P 還想聽毛筆的事情嗎?
w 當然。說吧。
P 我開始用那隻狼毫筆寫字。那是人生中極難抹滅的挫敗經驗,我發現我完全無法控制手中的這隻筆,它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樣,在每一個扭轉的時候朝向與我施力相反的地方移動。每一筆都是這樣。我費力地想要控制它,身體慢慢發燙,汗水從額頭滴下來,滴到宣紙上面,形成一個透明的痕跡。我所寫的每一筆,都朝著不同的方向發展,既勉強又執拗地組成一個國字,那個國字僅僅處於能辨識的最低限度。
w 辛苦你了,你當時還那麼小。一定覺得很傷心,很挫折,很遺憾。
P 那一天正好要選拔參加書法比賽的代表,我當然是落選了。被選出的是當時的班長林欣婷,眼睛很大很圓很漂亮,寫的字也跟她一樣漂亮。散發清爽樸實的氣息,看著她的字,我隱約還聞到薰衣草的味道。
w 你喜歡她?
P 不。我當時喜歡另一個女生,很高很白,不是很漂亮但很溫柔,叫做宋小真。
w 所以你後來跟宋小真怎麼了?
P 高中的時候常常一起回家。那時候我還很健康,晚上不常做夢,白天也不太哭。
w 那薰衣草的味道呢?
P 薰衣草的味道我始終記得,但不是眷戀的那種記憶。我發現,在人生重要的時刻裡,反而記不清楚味道,因為在那樣的時刻,腦細胞是暈眩的。
w 我正想這樣講,沒想到被你搶先。我必須告訴你,我對這樣暈眩的感覺是相當相當熟悉的。尤其是和你談話的時候,我認為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像我們這樣,交情如此普通,又如此不普通。
#床又往左邊移動了六公分。但w和P仍然說著話,絲毫不受影響。風還是很大,窗戶咖啦咖啦地響著。
P 我也同樣深深珍惜著你。當我年輕的時候,沒辦法對你吐露心聲,但很慶幸我們現在可以擁有這樣的關係。
w 好啦少噁了。說說你的毛筆吧。
P 我帶著那支折磨我的狼毫筆回家,對媽媽說『這好難寫這真的好難寫。』一邊說一邊眼淚就掉下來。媽媽聽著,臉漲得紅紅的,說『對不起,媽媽幫你買新的,那個老闆說這是最好的筆啊,我怎麼知道這麼難寫,媽媽可能被騙了。』我聽著,就愈哭愈傷心,為什麼文具店老闆要騙我們?我媽媽是好人,我也是乖孩子,為什麼還會被騙?
w 那時候還不懂狼毫筆的厲害吧。
P 對啊,後來懂了之後,原諒媽媽,也原諒文具店老闆了。
w 那時候的你,還沒擁有操控制這隻筆的能力。所以你的心也因此受傷了。
#P沒有說話,閉上眼睛。
#風停了。
P 謝謝你,w。我想未來就是這樣吧,像精神病患的夢境一樣難以歸類。我發現我童年時代所有的記憶都真真實實映現在此刻的現實當中。有時候我無法確認世界的真實,無法確認時間,也無法確認自己身處的環境。
w 那你能確認你的心嗎?
P 很難。我的心有兩個相互不認識的區域,它們操縱著不同的語言,使用相反的邏輯,一個是彩色一個是黑白。一個主宰我的夢,一個控制我的心。
w 這是很多人都會有的麻煩。
P 但我有你。這樣就可以了。
w 希望我們永遠都不要在一起,我們永遠都這樣保護著對方,不讓任何外力的傷害溜進來。
P 保護著對方。
w 嗯,保護著對方。
#下起雨。但氣溫慢慢升高,產生濕濕熱熱的感覺。
#霧氣慢慢凝聚,充滿在床沿。
P 我很高興,我的未來和夢境裡,你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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