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2月 11, 2011

[轉貼]侯麥日光與可居住性 文/許舜英

原始連結:http://www.eslite.com/html/event/110127_xu/index.shtml#m05
引自《購物日記 II 現代生活清單》一書

「我們誕生的家屋,銘刻進了我們身體,成為一組有機的習慣。」
——Gaston Bachelard〈空間詩學〉

我喜歡:白色但略有些油漆斑駁的木質地板。有view的浴室。乾爽的風吹動我的窗紗。最好我的針灸醫師住在我隔壁。窗戶半開即便空調正在運轉。挪威的光線。侯麥電影裡的日光。有人替我把做ratatouille的材料全部洗切好。

我害怕:杜拜。紅木傢俱。下石油雨。鄰居家門口堆著的鞋。餐廳免費供應的茶水。打破世界紀錄的摩天高樓。購物商場的美食街。配色詭異的大樓外牆LED燈。環保購物袋。新聞主播的造型。電視廣告配音。餐桌上的冰雕龍船裝著sashimi。

此時此刻,當電視沸騰著世界盃的噪音,「可居住性」這個概念就像上海梅雨季的低氣壓一般令人窒息。

或許地球已經不適合人類居住。

「城市讓生活更美好」這個句子非常前現代。

地球上的城市連空氣都快不夠分配了。

當中國城市正要崛起時,其他地方的城市人卻已經開始反思城市。為什麼要唾棄城市?因為他們夢想過一種從農場到餐桌的飲食品質生活,因為他們不想看見 太多LV旗艦店,因為他們不想衣食住行都受控在地產財團的手上,因為他們不想活在全球化資本掌控的同質化規格的套裝生活方式中。

一座城市的可居住性高不高,最重要的是居住在那裡的人有著什麼樣的精神風貌。

最近越來越意識到一個自我危機,我永恆的感覺到無論在那一座城市我想與之對話的人很可能不到五個。說五個或許並不誇張,但是在這座城市裡的大部分人 之於我,無論是客戶、同業、甚至是在百貨公司逛街時路過的陌生人,芸芸眾生中一定不會有一個人和我一樣正在讀德勒玆,也不會有一個人和我一樣喜歡油漆剝落 的地板。這的確是一個自我危機,因為我也不覺得有人會把一座城市有多少人在讀德勒玆當成一個問題。

如果我所居住的城市,那裡的地產商給我的室內設計不會有油漆斑駁的地板,那裡的雜誌編輯不知道David Harvey是誰,那裡的餐廳只能夠給我一張從一百道菜裡勉強可以點兩道菜的菜單,那裡的超級市場販賣洋芋片就像是鵝肝醬,那裡的書店讓我買不到一本想看 的書,我該怎麼辦? 我該如何在這座城市生活?

居住在這樣的城市脈絡裡,我似乎顯得非常不合時宜,唯一的求生策略就是創造一個安全系數範圍內的自處之道,除此之外,我只能繼續和某一種不存在於現 實生活裡的東西打交道,繼續人格分裂下去,繼續閱讀Deleuze及其他能與之神交的東西,讓我得以進行一種不被城市鈍化的自我遊戲。

但是我們不可能全都變成宅男宅女,我們需要和居住的城市進行某種程度的交流,而一座城市的精神面貌影響我們和這座城市的交流指數,這是城市的可居住性裡另一個關鍵。

創意不絕的出版社、世界名列前矛的美術館、不太商業的gallery、具有文藝氣息的私人企業、大片大片的綠地、注重飲食品質、不用害怕開窗戶,提 供散步樂趣的人行道……這些自然而然形成的都會生活品質,不只是仰賴公共政策或文化資源,更需要一群優質的企劃人員,他們可能是政府部門的公務員,可能是 美術館的curator,可能是出版社的編輯,可能是某一個具有vision的品牌專員,這些專業工作者就是一座城市的實力、配備、 infrastructure,給予一個相對上比較有水準的生活品質。

城市的可居住性還有一項很重要的元素,就是要有夠established的neighborhood,只有住在這樣的neighborhood才具備品嘗精采生活滋味的條件。

最近讀到香港報紙上的一篇文章,對港式「士多」(store)的觀點很有趣:過去香港居住文化中的士多蘊含了一種非常有智慧的日常生活方式,在那個 不全球化的年代,人們還沒有去supermarket大肆採購,只要走幾步路到家對面的士多,每日生活所需應有盡有,不用在家裡儲存太多東西,不用為了五 根螺絲釘而買一大包回家,也不用把冰箱塞滿,因為士多就是街坊的倉儲。

冷冰冰的地鐵站、令人卻步的創意餐廳、乏善可陳的便利店、精品百貨公司……如果住家附近只有這些,可居住性對我而言趨近於零,還不如有非常地道的甜品店、獨具authentic的小店,傳統口味的清湯牛腩麵攤、從小去到大的五金雜貨店、經營三代的麵包坊。
所以我討厭新興城市,我也討厭興新社區,每次到上海浦東我都由衷地感到一種惶惶然,身旁圍繞的全部是簇新的摩天大廈,全部是十幾米寬的大道,置身那裡會令我產生一種失去著落的症狀。

《Monocle》每一年作的城市生活排名,斯德哥爾摩,柏林、維也納、京都,那些名列前矛的城市似乎距離蟄居在亞洲開發中大城市的我來說非常遙 遠。當我對整個大環境無法期待的時候,我自己的小小居所就是我的hide out,是精神與身體的避難所。某個程度上可居住性是個人與社會的折衷主義,當整個社會的發展與面貌與個人的期望值差距太大時,只能用昂貴的個人成本去平 衡這一個不平衡的狀態。

從一個城市裡的人想不想回家就可以判斷這個城市的生活品質。

所以對於現在的我,可居住性有很大的部分是在創造自己的現實。

陽光、空氣、水是我認為最主要卻是成本最高的元素。為了獲得正常的陽光、空氣和水,我需要好的淨水設施和空氣濾清機,至於陽光,我只能從侯麥電影裡的陽光得到小小的撫慰。

所以我需要洗乾淨的床單帶有些微太陽曬過的氣息。

我需要大量描述生活細節並且節奏緩慢的電影及小說,一九六○之前的作品最好。

我需要幻想北非或南極。

而現代社會的集合住宅品質,永遠只能買到三房兩廳,永遠是塑膠地磚,永遠是鋁製門窗,然後當我們搬進這棟房子的時候,再把所有的東西拆光後做所謂的「裝修」。

居住的地方對一個人的思維和生活的敏感度有某種塑造的作用,大部分的人長久住在制式化思考的公寓裡,慢慢地失去了感受空間的能力,以及失去一種身體上、感官上與空間的對話關係,更不用說這種居住體系對美感的破壞。

這一種規格化的住宅最大的問題就是讓現代人不明白應該如何去看待現代的商品設計,所以誕生MUJI這一類的品牌重新帶領人們去看待生活周圍的各種東西,無論是水龍頭或是枕頭的填充物或是收納箱。

所有的地產發展商都不會明白你的可居住性是什麼,你的可居住性只有你自己明白。

你真的需要按摩浴缸嗎?拜託喔,你的衣櫃是圓形的?光是沙發上的椅墊套已經花十幾萬?

只能說我們很缺乏庶民生活的像日本電視節目「全能住宅改造王」裡的專業設計師,懂得貼近生活去設計和裝潢我們的居住空間。

可居住性除了是一種造境,還必須是一種療癒。這是可居住性裡面很重要的一個quality。

療癒在我的可居住性裡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因為我可能已經罹換一種叫做「地球末日妄想及開發中城市認同危機所形成的慢性憂鬱症」。

我最近想在Amazon上買一張The Jane Austen Companion,雖然Jane Austen所代表的品味距離我很遙遠,但是它讓我能夠用少女唱頌義大利歌謠搭配老式鋼琴對抗TVBS的勁歌熱舞排行榜。

我的居住空間有一點點cottage加上一點點vintage加上一點點feminine加上一點點白色加上一點點橙花的香氣加上一點點印度西塔琴,總之我已不能接受用王爾德之類非常戲劇性的空間主題。

擁有那麼多的privacy是一件很奢侈的事。當別人正在打小孩或是擔心送小孩去哪間學校的時候,我可能在選一張以Jane Austen為主題概念的CD或是想把羅蘭巴特重新讀一遍。

我不僅需要被牆壁包圍,我還需要可以看到海。除了有時間韻味的白色地板,我還想有法式的木格外推式窗戶。我希望有人可以每天兩次抹掉那些無孔不入的 灰塵。我需要室內至少有一樣賞心悅目的東西可以讓眼睛棲息。我需要打開窗戶眺望遠方,即使只能看見樹梢。我希望當我坐在電腦前檢視信件的時候別人看不出來 我正在擔心找不到一把可以剪掉衣服上的標籤的剪刀。我突然想起德勒滋的一個觀點,他特別推崇一種作家例如:卡夫卡、尼采、Sade、Masoch,他們是 某一種「文化醫生」,他們的書寫為生命帶來新的可能性。所以你的居所無論是人為的或物理的,都應該是一種可以讓身心復原的rehab。

正如我前面所述,當個人的期望值和社會有差距時,小到不敢喝餐廳裡的茶水或是因為豬肉的品質問題幾乎要成為素食主義者,大到城市的天空和陽光都和個 人的標準有落差,難免會讓人疲於奔命。我需要可以隨時到便利商店買一盒無添加梅肉。我需要一台造型正常的電風扇取代人工恆溫智慧空調。我需要在星期天的餐 桌上出現蘭心餐廳的熱呼呼的乾煎鯧魚。我需要台北永康街的那一間7-11。我甚至開始覺得我為什麼沒有在廿四歲的時候就去西班牙流浪然後停留在那裡。

到底是因為很懂得和自己相處所以很注重自己的住所,還是因為很了解自己的需要所以對於「可居住性」的要求越來越神經過敏,我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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