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1月 18, 2011

府城記憶的轉印 :我看〈雞屎藤大戲院〉








photo:http://www.wretch.cc/blog/tngst/22346740


我無法說這是舞劇,我說。
這是雞屎藤的人們與這片土地的約束。
-----摘自雞屎藤新民族舞團部落格

當我們談到一座城市的生命歷程時,首先最需要看到的,就是城市的居民究竟以什麼樣的方式,在經濟生活、政治沿革和街道地景中標示它的腳印,而那些不可追回的市民生活又如何能重新展現於後人眼前?城市,就像屋簷下以手圍抱親族的老人,有滿布皺紋的眉心與額頭,它的皺紋像山谷一樣深,夾藏著不同世代的記憶。這些記憶摻和了漿糊,在時間之流中抵抗沖激,構出混亂龐雜的不連續風景。我應該為〈雞屎藤大戲院〉這個舞作書寫出它應得的一份關注,因為它談的是我成長的家園、是我記憶裡的漿糊。



〈雞屎藤大戲院 昭和摩登,府城戀歌〉是雞屎藤新民族舞團在2010年結束前演出的年度舞作,以重建的歷史場景作為舞之環繞,由林百貨全盛時期之市街、售貨小姐訓練有素的日式摩登、當時的風尚造型,以及淒美的愛情故事等數個段落組合而成。舞蹈家許春香老師嫻熟豐富的民族舞蹈語言,為舞作規畫出清晰的敘事口吻,同時刻意留下間隙,拓出戲劇舞台:默劇、野台戲、投影字幕等,戲劇成為舞蹈的註腳,鋪陳出舞者身體背後的時代故事。


對府城人而言,林百貨是追想的地標,它所屹立的中正路,商業活動與繁榮光景延續至今已超過百年,而林百貨從建築外觀到內在構造那份濃厚的神秘感,更成為當地人、文史工作者、觀光客競相探訪之地。是林百貨讓府城在政治的光榮之外,擁有與台北一樣的流行身價,男男女女躋身風尚圈,與其他的美麗城市享有同等的尊榮。〈雞屎藤大戲院 昭和摩登,府城戀歌〉透過舞者的身體,將這份得意表露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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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中,可以看見許多由專櫃小姐職業性動作所延伸出來的舞蹈,如鞠躬、拱手、整髮、招呼等,這些小動作幾乎成為本舞作最重要的元素。我認為舞者的身體基本上還是寫實性的,在經過誇張與重複之後,舞蹈家仍然維護著對這些細部動作的執著。如果用舞蹈來書寫府城的歷史(或說是地方誌),這些動作便要被納入文化史或經濟史的範圍裡,作為建構府城的片段之一。民族舞蹈本就源起於庶民生活,我們也總能在民族舞作中看見地方典儀與百姓生活文化的面貌,這些衍生自專櫃小姐和美容院的動作,便為觀眾搭建出一幅林百貨生活圈的景像,用身體將符號確立出來,並且刻進觀眾腦海裡。這也和〈雞屎藤大戲院 昭和摩登,府城戀歌〉所擔任之重要任務——再現林百貨時代的庶民身體——有密切的關聯。許多老府城人的青春被重新喚醒,許多新府城人也得以聽見「阿嬤年輕時候」的樂音。簡言之,我們可以說這個舞作是府城三個世代之間、公共記憶的集線器。


演出中濃厚的復古風情,當然是對昭和時代的致敬。從文宣上看來,舞團本身也是如此來定調〈雞屎藤大戲院 昭和摩登,府城戀歌〉一作。然而,一旦確立了這樣的方向,不可免的,就要面臨評論者對再現、轉譯、再詮釋等等分析的偏愛;觀眾的眼睛隨著舞者在台上陣陣飛動,思考也是這樣,會一邊捕捉眼前的符號,一邊自我翻譯,翻譯成此時此刻能被理解的「什麼」。


林百貨開始營業是1932年,距離今天雖然只有八十年,但中間台灣已經歷經兩種(或兩種以上)政權管轄、一次世界大戰、兩次全球金融危機,更重要的,是數位時代以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來臨了。島嶼的面貌千變萬化,島嶼上的城市也同樣要被新時代的浪潮推進。在網路發達、資訊量豐沛的狀況下,府城的改變不只有經濟文化的變遷,世代之間的語言隔閡來得比以前更加快速。因此,究竟要用什麼樣的結構與技巧來呈現昭和風華,就成為一個很重要的關鍵,也是所有投入歷史主題的創作者們最常思索的問題之一。


比方說,〈雞屎藤大戲院 昭和摩登,府城戀歌〉中野台戲中戲的部分,場景十分寫實,當場邀請觀眾加入,不但創造出具有臨場感的野台戲,也在破除第四面牆的這層功夫上做了努力。但戲中戲究竟搬演何齣,在我心中仍是個問號,該戲不但本身之內在邏輯必須成立,更必須負擔女主角之激烈鬧場,同時間,舞台上雜耍不斷,當時一陣目不暇給,我真恨我自己沒有五雙眼睛來追逐演員的步伐!就此戲中戲來看,應該是本舞作庶民體質的一大展現,這一點堪稱做的中規中矩。但畢竟,裝載如此多的訊息,我們對於以藝術形式書寫地方歷史一事期待必然更深。是否,創作者能將這些訊息編織、勾連出更具體且不僅只於感覺層次的事件(或戲劇動作)?漁夫一角(這是個絕對的戲劇角色)長時間杵在台上,他的雙眼是當時的主流意見或只是一個零散的好奇?


戲散人散,當留下的又是什麼?這幾個看似聚焦於編導功課的問題,事實上是對作品背後嚴肅企圖的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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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雞屎藤大戲院 昭和摩登,府城戀歌〉作為一支以「舞」為本、有科無白的「舞蹈折子戲」,還是非常仰賴用文字交待情節的一個作品,編劇在創作之初就決定以五個非線性的章節來打造故事,各項元素雖能整齊到位,但抽象符號鋪陳及對照顯然不足,很大程度上,觀眾是必須要猜的。所以,在無對白、默劇動作又難以創造事件幻覺的狀況下,觀眾會不時感受到「有看沒有懂」的壓力,對於後續的發展若再多一個大意,那就真的會模模糊糊了。畢竟,題目「雞屎藤大戲院」與其他種種跡象,都讓觀眾徒然生出仰賴情節/故事的欲望。


舞蹈與戲劇結合已經有悠長的歷史,也早為世界所熟知(比方說中國傳統戲曲),精湛傑出者,幾乎都擁有自成一格的表演體系與方法。要開創一條新路的確是個難處,但〈雞屎藤大戲院 昭和摩登,府城戀歌〉也已有跡可循。許春香老師以「舞蹈折子戲」的形式先後完成《臨水流殤》與《海安夢華錄》,在民族舞的軀幹上發展戲劇風格,融合了戲劇的換場和肢體、從未間斷的投影背景、雜匯不同時代的舞曲和樂音於一地,充滿大無畏的實驗精神。這一段探索風格與筆法的過程,已經漸漸成為雞屎藤新民族舞團最富魅惑力的「雞屎風格」了。這種在舞蹈與戲劇之間擺盪不定的離合,促使戲與舞兩者產生又搶又讓的對話,對期待拼湊府城故事的觀眾如我,好似將過去的花花世界轉印於現代布景之中,是個非常新奇的考驗。


對過去,人們總有複雜的想像,我們難以辨識記憶中的場景,正如我們難以辨識自己藏有秘密的內心。將記憶風景透過各種媒材轉印於舞台,呈現給觀眾,同時引起某種程度的公眾討論,就是藝術創作者不能卸除的使命。許春香老師以短短一年時間就完成府城系列,除了仰賴豐沛的創作力和既深厚又創新的舞蹈功力外,雞屎藤新民族舞團重塑府城記憶的執著,更讓許多離鄉背井的府城子弟心有所愧,包括懷著感激與珍惜步出文化中心演藝廳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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