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刑欲戰，刀佮箭，予刑天。
刑天：夸欲去，鹽佮水，予夸父。
------金枝演社《山海經》
為了「山海經」這齣影響我甚深的戲，我已經失眠了整整七天。
從2008年看了戲之後就一直無法忘記的一些感動，直到最近偶然有機會和編劇游蕙芬見面，才好像慢慢理出一些頭緒。這一大段時間過去，生活、學習、工作等等的改變，正好有機會把這齣戲留在我心中的許多痕跡重新整理過，並從中看到一些事情。我發現，我真正想說的東西，並不那麼適合呈現在數典的部落格裡，因為太個人化了，對讀者來說實在會覺得很莫名其妙。所以我只好「移駕」（靠，我是皇帝嗎）到自己的部落格裡面來寫。
或許正因為我對於自己活在世界上這件事情，一直以來都有高過於現實處境的期待與幻想，在看到刑天、夸父和精衛鳥的故事時，內心自不量力的形象得到了呼應，所以始終無法忘懷當時看到的戲劇畫面。戲劇是一次性的藝術，無法溫習，所以當下的震撼就變成非常關鍵性的東西，讓觀眾憑藉著語言、聲音、畫面、氣味或溫度，繼續和這齣戲產生關連。「山海經」演出結束後，有幾句台詞刻進我的記憶裡，其實並不那麼完整，但因為重獲劇本，而得以完整摘錄：
夸父：刑欲戰，刀佮箭，予刑天。
刑天：夸欲去，鹽佮水，予夸父。
旅人：夸父兮腳步逐著太陽兮方向進去......無暝無日。
男孩：伊欲去叨位？
旅人：先祖兮傳說，新地著佇太陽升起兮東方。遐是沒飢荒、無戰爭兮樂園。
男孩：真正有這款所在？
男孩：為啥物，后羿欲射日？女娃怎樣會變成山海鷹？
為啥物刑天無頭亦活著？為啥物夸父欲追太陽？
樹籽怎樣變成大樹？溪水為啥物不斷咧流？
春夏秋冬是安怎來？歲月消失以後是去叨位？
我還記得，當時我的生活亂七八糟的，天天都熬夜，而且好像還沉迷於台語八點檔「娘家」，每天都在煮義大利麵吃、看電視、準備報告、寫劇本、想東想西裡度過。其中摻雜了另外一些不太好意思說出口的煩惱，總之就是，那天差一點就放棄戲票不去看了。幸好我後來有去看，走出滬尾砲台之後覺得眼前的世界有點怪怪的，跟國小四年級第一次戴上近視眼鏡時透過鏡片往外看的街道和車輛一樣，出現了詭異的空間感。
「我跟世界之間出現裂縫了嗎？」我當時是這樣想的，雖然這結論有點鳥，不過當時的確是這樣問了自己。好像所謂的「我」，和「我之外的環境」之間，變得「分開」了許多，用物理的說法就是，要有點距離才會出現角度。所以出現了一些夾角，得以容納存在內心的無助感。雖然生活還是一樣在迷惘中度過，但比較能和迷惘共處，能把所有制度性、有跡可尋的思索習慣拆開，變成無數個另外獨立的領域來個別看待。（但隨之而來的副作用就是，我變得很愛交代細節，一般文章還OK，但劇本就因此愈寫愈爛，角色對話聽起來都很像某種電器用品的說明書。）
「山海經」接近結尾時，由男孩口中所問出的一連串問題，呼應了哈維爾（當時好像就是要做哈維爾的報告）的一個觀點，哈維爾認為，「我」對「絕對視界」的認識是一個人對整個世界負責的前提之一。就是說我們可以透過自己和自己之外的世界，所產生的各種聯繫、交會、矛盾、衝突或親密行為，來更加理解什麼是生命，什麼是我活在世界上的目的，什麼又是短短的這一輩子裡我們可以盡力去完成的物事。這齣戲在這一「根本層面」上為我帶來了啟示，好像是在荒涼的街道上漫無目的行走，快要放棄腳步的時候有個陌生人擦身而過，短短的半秒鐘之間卻表達了「我知道你為什麼要繼續走在這個荒涼的地方」的那種溫暖。
但另一個很大的感動則是，我看到父母親很努力地，試圖用此作品來向孩子表達一些可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比方說自己是誰、追尋有什麼重要、失敗和錯誤會怎麼樣、為什麼我們眼前的世界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等等，很多的大哉問就這樣毫不畏懼地表演出來，那麼赤裸地問出聲音。這樣的台詞要能成立，的確需要有很多條件。「山海經」的形式和語言讓這些大哉問的句子可以毫不臉紅地被問出口，是我在技巧上很喜歡這個作品的其中一個理由，尤其王品果實在是個好可愛的男孩喔，總覺得他說什麼都ok啦！（王榮裕和游蕙芬的編導組合加上演員和設計等團隊，當時看在我眼裡好像都流露出濃濃的母愛......）
刑天、夸父、后羿和女娃，如果活在現代，絕對不是什麼會被商業周刊、天下雜誌採訪的人物。這一類人的偉大之處並不在於他們成就了什麼事情，而在於他們一直不斷追尋的毅力和勇氣，通常這麼有毅力和勇氣的角色，往往對於事物有種過度單純的信任感，總是會覺得「yes」而不是覺得「no」，然後一頭栽進去、一路跌下去了。用漫畫《美味的關係》來比方的話，就是很不幸地，雖然很努力，但他們最後沒有變成主廚。當刑天和夸父這對難兄難弟出場時，我內心都酸了。
原來，他們這麼簡單啊，簡單到世界都殘忍了。
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如果要說個什麼結論的話，那就是，我也想要有個孩子，然後想讓他了解「山海經」這個作品裡面所表達的事情，期許他能隨心所欲地，做他喜歡做的事，找他想找的麻煩，愛幾個他想(不該)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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