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1月 03, 2010

回想八八水災,在2010年的開始。

直到現在,我的身體還記憶著洪水的冰冷與惡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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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的八月七日晚上,我、弟弟及小狗魯蛋為了慶祝父親節開車返家。颱風帶來的猛烈洪水,將我們的車淹沒,我們只好離開車子,進入洪水和暴雨的範疇。沒有多久功夫,水已經淹到胸口,而豪雨還沒有任何停止的跡象。
水世界裡,所有在地下道生活的動物都已絕命,甚至還有貓狗的屍體,以絕望而且令人戰慄的姿態在水中浮沉。我看到一隻擁有美麗灰色斑紋的死貓,在離我不到一公尺的水域裡探出頭來,又潛進水裡去,尾巴已經僵硬,直挺挺地豎立在支離破碎的家具之間,彷彿在一座荒廢的城堡裡幽幽地訴說自己貧瘠的一生。牠的瞳孔十分美麗,可是我無法目睹其中的靈魂。


我們剛才表演了一場歇斯底里的求救劇碼。家人朋友都已獲知我們受困的消息,大家分頭,以重複不停撥號這樣歇斯底里的方式打給消防隊,在電話中搬出所有虛虛實實的政商人脈、認識哪個局長隊長,施壓的同時哭求對方派遣一台,只要一台就好的消防車來接我們回家。
現在只剩下等待。四周一片寂靜,只留下暴烈的雨聲。
突然,弟弟大叫:「消防車來了!喂!我們在這!」他聲嘶力竭,一頭衝進暴漲的水中,揮舞著手上的外套,想要引起消防車的注意。消防車在水裡像一頭精神不濟的野獸,緩慢、笨拙的移動著,消防員沒看到我們,錯過了我們留守的廟殿,駛向遠處去了。我們眼看著閃爍的燈光消失在村子的盡頭,天使的歌聲軋然停止,我唯一聽見的,是弟弟和我從腹腔深處嘶吼出來的求救聲音。

我們既頹喪又疲累,但弟弟不死心,拿起電話又撥打了起來,我聽見他在電話中和消防員再次確認地址,並且焦急請求他們連絡正在搜尋我們的那支隊伍。就這樣又過了半小時,我們再次見到閃爍的車燈,弟弟一見到車燈,又衝到洪水當中。這次,我也跟著衝出去,我把狗扛在肩膀上,用力挺起胸膛,不讓淹到胸口的臭水潑進我的口鼻。我們兩個互相攙扶,小心翼翼用腳尖探測地形,向消防車的方向前進。一不小心,我們就會踏進隱形的水溝裡而喪命,或者誤踩尖物而重傷跌倒被水淹死。

當我的手攀住消防車的那一瞬間,是我生命中最具體的極限經驗。我的快樂夾雜強烈激動,全都化成淚水。我與弟弟在消防車上大哭出聲,彷彿在哭泣當中向對方訴說這二十多年來自己有多麼榮幸能和你一起成長、一起吃飯看電視而現在又一起逃過一劫保住性命、往後希望能再和你一起繼續成長、一起吃飯看電視下去直到永遠請你務必多多指教……

搭著消防車離開村莊進入市區,我們打電話給父母,一邊報告兩人一狗鈞安但車子陣亡的消息,一邊望著窗外如末日般的風景而發抖。我們看不到任何的陸地。四周,是一片新型成的大海,一片污濁、擁有人類文明各種產物的汪洋。我們隱約能分辨出這裡有個車頂、這裡曾有路樹、這裡是只看得見部首的「蔬菓店」、「檳榔攤」、鐵捲門凹陷的廠房、這裡這裡,全都不像我長大的地方。

承蒙消防隊弟兄的拔刀相助,在消防局裡困了六個小時後,他們安排了一位義消弟兄送我們回家。這位弟兄家中一樣淹水,他的妻子和孩子頻頻來電催他回家拯救家園,但他的車上載著我們兩人一狗,往相反的方向疾駛,將我們送到家門口。後續的故事,是另一篇以《嚎啕大哭的爸爸》為名的文章所記載的重點。

每次回想水災的情景,我的身體就會發抖冒汗,感覺寒冷。偶爾,睡夢中洪水裡的死貓還會向我喵喵叫。我生長的嘉南平原一向充滿陽光,但經過洪水的摧殘,平原上的居民都多少轉變了一些。有些人比以前工作更長的時間,老人們驚訝這場超過他們預期的生命經歷,孩子們紛紛買了新鞋,女人們重新刷洗家門。有的人變得憂愁,有的人心懷感恩,有的人失去畢生的積蓄,有的人更加沉默了。
而像我一樣不得不離開家鄉到異地工作的年輕人,只能懷著滿腔熱烈的無奈,在每一次的返家離家之間,獨自承受,獨自觀察自己心中的曲折。希望我所愛的家園永遠美麗,直到我回來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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